1. 不色宅男网首页
  2. 流言蜚语

【自由副刊】 许裕全/忌日拷贝

【自由副刊】 许裕全/忌日拷贝图◎唐寿南

◎许裕全 图◎唐寿南

手机里收藏着数张大姊入殓前未化妆的照片,一个相识的殓仪师私下传给我的,之前我曾拜託这位白衣天使要好好处理大姊的遗体,因为知道这任务不容易。

事过境迁,至今我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把这些照片从记忆卡删除?

毕竟那时候的大姊样子不好看。

生前长在她脖子上的大小肿瘤,净身后全都爆开,殓仪师细心地把里面的腐肉也一併清理,形成一窟窿一窟窿的无血洞口,子弹贯穿过似的,不由得令我想起印在香菸包装盒外的警示图片,分外恐怖。明明大姊不抽菸呀,为什么结局残破得如此相似?

之所以纠结,盖因那些不好看的画面,都是她一路走向衰亡的句点,我无法只想念她的美好,却又忽视附着在她生命里那些痛苦的记号。

大姊罹患口腔癌,一直是我家的小祕密。

十年前被医生诊断后,紧接着密集的放射疗程让她饱受煎熬,伴随而来的副作用几乎把她的身体弄垮,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彼时父母亲双双生病,而父亲向来脾气暴躁,嘴巴是电锯,极尽刻薄之能事,成天坐在轮椅上叨叨絮絮细数女儿不孝行径,没亲自来探望。

父亲我是晾着不管了,让他遁在情绪勒索的漩涡里自怨自艾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一门心思隐瞒大姊罹癌的真相,最主要还是怕惊动刚刚中风的母亲,她比谁都脆弱,需要诸神的庇护,每天总是无来由地委屈哭泣,敏感于人情细微变化,怎受得住大姊的病追加打击?

父母亲相继过世,这个祕密也随着轻烟散去;等到大姊也过世了,我还不曾解释当年父亲对她的误解。

死无对证,这样也好。不说也是慈悲,感觉他们仨已在另一个世界泪眼相认,细说从头并拥抱宽恕了彼此。

回到大姊。

十年后癌细胞再度叩门,只能无奈地说幸运之神已不站在她这一边。

它们既凶且猛,循来时路在同一个部位发动攻击,回梳邦医疗中心找到当年医好大姊的医生,经历数十次无效的电疗化疗,一张嘴千疮百孔,上颚穿洞见骨,齿牙鬆摇,半截舌头溃烂切除后,口条便含糊了,即便和她面对面,我都咿咿嗯嗯将就应和,更别说用手机远距离视讯聊天。

心里清楚不过,她失语了。

如果说嘴巴是一座语言的製造厂,她的厂房,约莫仅剩一部老旧失修的设备,鏽蚀的零件在齿轮转动间不停地脱落。最骇人的,是她常在漱口或刷牙时啐出坏死的组织,也会无意间自嘴巴的咀嚼中突然就抠出了灰糊糊的东西,感觉像在吃自己的肉。

我一直担心她的舌头因为癌细胞不断蛀蚀,咔哧一声被自己的牙齿咬断而掉下来。

不经意的状况总是让人吃惊。

新冠疫情前那年耶诞节,把大姊揪去谷中城,她原是百般不愿意的。在热闹的广场拍了许多皑皑白雪的应景照片,之后我们在餐馆用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怔忡望着一道鲜血从她嘴里流出来,而她竟毫无知觉。我强压住慌张,把餐桌上白色的纸巾统统递过去。印了血渍的白色纸巾堆成一座小山,彷彿冰天雪地里猎人与北极熊的杀戮战场。为了避免无谓的尴尬,我暗地里清空一个购物袋,把北极熊的尸体一骨碌扫进袋子里拎走。

这是一个不完美的出游,却在我脑海里深深地烙印住,因为自此之后,大姊除了医院,便再也没有出门了。

到了后期,我去吉隆坡探望她,常常被那些泛红且微微沁出血丝的肿瘤分心。它们太像一座座小型的活火山,炽热的岩浆被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覆着,岌岌可危。闲谈间,大姊拿着一条沾湿的毛巾摺成豆腐块,不停地、轻轻地擦拭那些小火山,彷彿极力为它们降温、安抚。每擦拭一次,我的心思就被挑动一次,担忧她一个不小心用力,火山就真的爆发了。

先前她还肯张嘴让我看口腔内部的样子,后来情况愈趋严重便不给了。而自她嘴里散逸在空气中腐臭的味道,如影随形。慢慢的,凡她使用过的洗脸盆或厕所,那些味道就像电镀般恆久附着在那里了。

我常问她,会痛吗?她一逕摇头。不晓得是不痛,还是不愿意回答。我们之间相差了十一岁,没有重叠的童年,感觉这姊弟之情是在患难时草草搭建起来的,也因为变成了责任相对地便少了一份亲暱。或者,出生在七十年代食指浩繁的贫苦家庭,唯一不被教导的,便是兄弟姊妹如何相爱。往后,日子走下去,爱怨要看各自的缘分和造化。

断续的交谈,气氛很快就凝固,不一会儿工夫,彼此便相视无言。不知怎的,她默默低头彷彿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极了晚年的母亲,也是不发一语,顿失了指认事物的能力。偶尔抬起头,感觉无望的眼神把我穿透,落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想到这,我就有哭泣的冲动。

大姊还能活多久呢?

她要我帮她掰开配方奶的塑料盖子,勺了几匙奶粉倒入杯子搅拌,再以艰难痛苦的表情喝了半杯,接着反射性动作呕吐……

我慌忙起身,想要为她做些什么,譬如拍背,或者用手去盛装她的呕吐物。她举起右手挡在我面前,那种神情像是在阻止我:别!我还挺得住。

她每天喝流质营养奶粉补给身体所需,体重已跌破四十公斤,数字持续在跌。有一次我自己也泡了一杯配方奶来喝,呃,味道还真不好呢!也就明白大姊每天数杯,喝了作呕的感觉。

我扶她去躺椅休息,不经意触摸到她的背,原来骨瘦嶙峋就是这个样子,一节高一节低,彷彿可以弹出死亡的哀歌,一阵冷意爬上心头。曾看过一个癌症专家的视频,他说,绝大多数癌症患者最后都死于营养不良,或许大姊就是其中一个。口腔病变严重限制了她的吞食能力,即便简单如喝水,也得小心翼翼,随时要留意水从鼻腔渗漏出来。

因为贴身观察了她的日常,才知道平时提醒她要多吃多喝,对她来说是多么艰鉅的挑战。

难于想像这些日子,她用了多少毅力和勇气在撑着。大姊不只一次告诉我她永不放弃,坚持抗癌到底决心。然而,当医生委婉告诉我所有的努力都已尝试过,癌细胞怕是压不下来时,她还在状况外,简讯告诉我说要继续化疗。不化疗,就像白白在等死。她说。

要知道,拒绝一个斗志昂扬的病人是多么残忍的事。但我还是劝阻她,写了落落长的文字,无非是希望她把余生的日子和家人好好在一起,万般迂迴还是不忍心提醒她:妳就快死了。

大姊终究听进去了。

最后一次去看她,交给她一本日记簿,要她把日常所思所想都写下来。丧礼结束,我拿回日记簿,翻开一读,发现只记录了四天,其余空白。短短四天,或许是她向人生写的诀别之书。原来为她所做的一切,如此之轻,远不及她生命承受的重。

「今天去看医生,全身无力,逼得坐轮椅。看过医生后说没事,回来吃多一点,两个星期再回来。17.06.2020」

「又像平时早上起来,喝了牛奶,就在桌上休息。一下无端端流鼻血,就到客厅休息。鼻血止了,就想回房休息。走到一半整个人眼前黑到完。还好有人扶住。身体不舒服但不会形容哪里不舒服,真是太辛苦了。19.06.2020」

「身体还是提不起劲,做什么都要喘大气。很吃力,手又无力,根本上不想动。26.06.2020」

「再次拿起笔,不知要写些什么。只知道天天难过天天过。每次都对自己说要加油,不要放弃。太久没有写字,很多字都写不出来。05.07.2020」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临走前她若有所思,突然说:妈妈的忌日是六月廿四日。重複说了几次,即便声音含泥带沙,也要一字一字凿进我耳里。

我天性鲁钝,不是一个敏于节日移行的人,也惟有在初一、十五家里神案前倏地出现的生果鲜花,才猛然警醒那条从日常分割开来的神祕虚线,不记得母亲忌日落在农曆哪天,是自然的事。

因为这一天过于小日子,诸神憩息,稀鬆寻常,不喧譁也无烟火气。许多年了,都是二姊先在私讯中聊起,彼此会有那么一阵幽微的嘘唏。

她怕我忘记,但我没有,只是选择了不同的座标刻度,来想念母亲。我所记得母亲的忌日,是九年前的七月二十四日。那天傍晚,正是我将在验尸房被打包成「木乃伊」的母亲送回老家。

属于母亲和我私密的七月二十四日,渐渐地和农曆六月廿四分道扬镳,往后,母亲在一年里有两个被记起的日子,像是死亡被拷贝了两次。

大姊提起母亲忌日,当下我没多做臆想。直到她也在那一天凌晨过世,我彷彿明白了,原来,这是她自己选好的日子,彷彿对我最后的叮咛,六月廿四日,是母亲的忌日,也是她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