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交换週记】言叔夏／养生主-不色宅男网

◎言叔夏

入行多年已完全无法早睡，我想过我有早死的可能。但虚耗了大半世人所谓「肝胆黄金修复时间」后在凌晨四点边敷面膜边打字（我常想我这是何必呢），忽然也就有了一种亡羊补牢的心情。脸上的羊一路跳走，跳去别人数羊的睡梦中。凌晨四点的我和我脸上的面膜是一座空空的羊圈。偶尔罪恶感发作──这种罪恶感十分微妙，不是年轻时虚掷浪投大把时光偷来的奢侈，比较接近一种「对不起我又没有好好过完一个中年正常人类该有一天」的抱歉。抱歉的对象是谁？可能是全人类。有段时间发愤努力早起一阵。长时晚睡者如果立志在平常入睡的时间里起床，那抵达的距离其实等同从南半球徒步跋涉到另一端的北半球。首先要在一整夜的甦醒后再持续保持甦醒，醒过整个「正常」白日，夸父追日一样醒着跑到天黑；等终于追上那一朵别人的太阳时，差不多是在昏迷里跌进这个世界。区间车加速去追撞高铁。其实此行的工作与日常界线模糊，是交感神经与副交感神经的电光火石。两者擦枪走火时，有时发呆也是工作一种（而进入工作时经常是看起来像是发呆）。某日在某场合听闻高龄八十三岁的某现代主义作家长年也力行类似作息，瞬间放心故态复萌。「也是有人这样一路活到了八十岁。」（从此在心里偷偷叫他「养生主」）人间失格顿时轻如鸿毛。多年以来，我没有一次真正成功戒断过。

深夜安静。深夜可以泅泳。但此工作之于我所以适宜深夜，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或许其实是因为深夜「没有什么需要被等待」。没有吃过了早餐需要被等待的午餐，没有午餐之后需要被等待的晚餐。没有长长的塞满一整个白日排程的家务整理时间：洗衣机脱水完毕后的哔哔警示音。「应该去晾衣服了吧！」「应该清空洗碗槽了吧！」「地板很久没有拖了！」「黄昏市场快要关门了！」深夜没有垃圾车没有一个包裹回邮需要赶在傍晚五点钟的邮局拉下门。大部分没有未接来电。深夜是块状的。一整团的。像是大海，难以切割，只能揉捏。空空的充满。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一望无际的空旷的深夜，有时进去一回也是一无所获的。有时出海捕鱼带回来的，只能是海上的天气。「等暴风雨过去再出海吧。」有时是在这样的船舱摇晃中，终于沉沉睡去了。这也是深夜里的另一种深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