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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妏霜/一月降下电话亭 - 2之1

【自由副刊】 林妏霜/一月降下电话亭 - 2之1图◎郭鑒予

◎林妏霜 图◎郭鑒予

我倚靠在门框上,右侧肩膀那里传来皮肤与不平的木头接触的感觉。一点潮湿又寒冷的氛围,身体应该刚刚出了使用过后的浴室。有一个高低差的感官印象,应该是其中一只脚踏在了门槛止水墩。一台带着大屁股的传统电视机,放在书桌上。我看着电视机里的演员,在一个偏黄的色调里说话。只是需要一点声音在旁边,我似乎没有听进去,漫不经心地刷着牙。我记得那是《星际大战》系列电影的连播企画,有这样的广告留在脑海里。但却无法肯定而準确地说出,我为什么要把这个画面记住?这个地方在哪里,又是哪一年的哪个时候?只能倚赖事后推测。

没有事件发生,所有的物事彷彿都留在僵硬的一格,等待我用相对的方式重新拼贴。但只要稍稍回想,就觉得非常颓然,那也应该是一时片刻心情的重映。更像是记住了一场梦境般,却残留一个身体的感觉:有一根不能被看见的提偶线,虚假又反覆地运动,提拉着所有叙事与意义的展开。

当我想要向他人说明我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仍说不出那些街巷与路名。或许在聆听者的想像里,家乡更接近我不真的熟悉的异乡。我不知道明明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去的盐酥鸡店,店名到底是什么。当我提到某间店舖的位址时,总必须说它在什么什么公家建筑(通常是邮局)旁边,什么什么连锁店(通常是药妆店)附近。这属于我的Google Maps,我的按图索骥。原先就擅迷路,看地图的时候总不知道该面对或背对目标。那种出口直走的指示就得猜测往左或右,没有运气,时常猜错。对我而言,那是一种抓取什么的模组,一种抵达什么的记忆点。只是也常常忘记,事物总是消逝得比想像更快,过一阵子觉得有点怀念,再去寻找,原址上的那栋建物或许还在,但原来的装潢已经都没有了。

当我与还不甚相熟的朋友解释某个发生过的事件,解释那些事件带来的后遗症,重複地解释那时与现在的自己,才突然重新意识到的一件事:我或许总是以更容易毁坏的东西当做标的,搜寻那些相对的位置,以形成自己的记忆。

学生时代,因为这样的记忆法,吃了点学生式的亏。一位严厉的音乐老师,要我们一学期至少参加一次艺文活动,否则最后会在总成绩上扣分。住在偏乡,跨过两个城镇,去读没有选择的升学女中。凌晨五点起床上学,骑二十分钟脚踏车,到客运站搭乘学校专车,在车上背早上小考用的英文单字不知不觉睡到脑袋不停敲窗,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到学校的孩子。也没有钱,只能参加週末那些借学校场地举办的免费公演。约了同学,完完整整地听了一场音乐会。到了向老师登记的那日,说得出音乐会里有某首曲目,指挥做了什么。我看着那个以偏心出名的老师,沉着脸,沙哑的声音,吐出质疑的话语,原子笔头在她的笔记本上哒哒敲出声音来。儘管委屈,但就是无法在那下课到上课的十分钟想起那天到底是几号来着?年少的我,只是强调自己真的真的去过了。幸好一起去的同学在这样的拉锯中看不下去,跳出来作证。但期末出来的音乐成绩,终于全班最后一名。没有余裕的人对于这样的空隙,别无他法,只能臣服。这大抵也是另一种时间与记忆之间的银货两讫吧。

那是一种非日常的围拢。因为感受的方式,以及感受所出现的方式,定义了四分五裂的我,定义了我的生活与我的记忆。那时开始,我有点明白:有细节,可以指出细节,但在某些人眼里不像真的,就不能是真的。

年少时光,你的专属记忆常常被遣送回返。尚不知道比谎言还要谎言的故事,往后俯拾即是。我突然想起那个童稚时期流行过的,在他人的任何话语后面接下「的相反」的游戏,会否那些表现出来的东西,加上了括弧号,最终全部都相反,都能够翻新?而这样无法準确指点出各种符号,甚或提出一段记忆以证清白的自己,似乎也有种什么都不上心的嫌疑。彷如一只程式系统的瑕疵小虫。

在那个状态里,任何人都能生产怀疑。而那些自己记不起来的事,也总是成了他人评判自己时的过栏障碍。任何可能性都觉得是选项,于是成为一个时间感与方向感都极差劲的人。

小说家艾加.凯磊的〈谎言之地〉――当你在生活里遇上你童年开始所说过的一个又一个谎。那些你以为无关紧要的小谎言,都重新安插在你的生命里。那些以写作为技艺的人,会不会曾经为此感到恐惧?我开始想要诉说关于自己版本的记忆,记住那些艰难叙述,无依无靠的时刻,即使用笨拙的语言。有时是因为恨世间,恨那些为了人际的集点红利,诞出的浪费、虚伪与荒唐,说出来的令人厌恶的半真半谎言。

有时突然就这样降下了一条提偶线,在我头上,与后来的情感连动成了三角形。我也将会明白,人们在公开表演里,假装它不存在亦不需要看到那条刻意透明的提偶线。人们并不想学习成为提偶的傀儡师。但那些一牵一动一顿就是人所存在的痕迹。而死亡日复一日,在创造,在实与虚之间创造。有时则是拉着文学虚构的那一条线。

我以为自己总是先记住了那些属于旁边的东西。

为了那年夏天杂誌社协助举行的跨国会议,被指派承办这项工作的我在前一年开始着手规画。一一写信询问我地青年创作者、研究者参加的意愿。与他地来来回回通信,附件ABC,统整了三个窗口的不同资讯。我记得因为期限的关係,某晚近十点仍在办公室修改企画书里的字句、调整字体字型,赶着夜间邮局的关门时刻。我记得第一次去大单位,搭高铁也是人生初体验,吃不下任何东西,有种原始人搭上时光列车来到现代的感觉,一直看着窗外的机械。三个多小时极快,时间感却仍慢,风景模样啥也没记住。到达馆舍,一起过去的上司负责口头报告,我坐在旁边呈现内容操作电脑的向下键。一紧张就面无表情。余光看着听取报告的一位人员,吃着外带纸碗里的粿类或鹹粥,那时才意识饥饿。美食之都,美丽古都。没有停留。早上从办公室出发,跨越几座城市,傍晚又回到办公室。

其后浩浩蕩蕩成行了二十六个人。每一封信主旨用一样的方头实心括号,提醒证件、提醒航班、提醒住宿、提醒议程。新增的修订的更改的。处理海报、封面、文宣品的沟通与校对。各式证件的新办重办,出国回国日期的不一。收取两吋照片、收集所有稿件。所有细节琐事进度,连带所有与会者联络方式脸书帐号枝微末节都填进EXCEL五六七八个分页里。还没有时间去办我的护照。

某天晚上,约八点半,因为那是平常下班回到租屋处,看有人仍用餐走进去被周围餐厅拒绝又走出来的尴尬时间。有一阵子的确大量吃着营业时间较晚的滷味或者盐酥鸡。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看见,V在她的脸书转贴了一个数位艺术中心的展览活动。地点就在我当时租屋处的捷运站附近。我想着週末休息过去看看。

V在创作者、艺术家、评论者各种身分都极好,我亦是她的追迹读者之一。这场会议邀请她以研究者的身分加入。通讯往来中间,她突然告诉我她读了我关于台湾电影的硕论。那时我已离开学术场域约八年之久,毕业之后的工作也与文学毫无相关,没有涉入自然不再关心。因为种种原因,自己仍写着什么也已经不写什么。但她不经意的温煦话语,觉得自己做过的事不是全然失去了曾经以为有的意义。

最后一次脸书私讯,告知她最后确认的与会者名单。她的文字传过来,最后一句是:开心!

千里而来的,正在路上。非常期待见面。

那时是六年前的一月,她永远睡去的十天前。

获知消息的那天早上,我坐在办公室里。除了每月专题的筹画邀集,还有一项工作是记录台湾文学圈子里重要的讯息。我坐在办公室里,以固定的格式,补上了V的一则记事:生卒年、学历、着作。同时预备进行下个月号的纪念小辑,邀请V的朋友写纪念文章,邀请V的朋友提供生活照片。从那时我慢慢感受了一道有裂痕的玻璃,戏剧性地阻隔在那里。在我与生活里。在我与世界里——世界一片模糊,只有悲伤的感情确凿无误。我坐在办公室里忍不住哭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