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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阅读小说】 徐振辅/豹子对你而言是什么?

【自由副刊.阅读小说】 徐振辅/豹子对你而言是什么?图◎阿尼默

◎徐振辅 图◎阿尼默

几天前,秃鹫闯入寺庙,将经堂破坏成一片废墟。那之后,僧人拉莫札西就用大锁扣上庙门,秃鹫要想硬闯就拿铁条击打祂们嘴尖。实验结果显示,秃鹫的喙相当敏感,能轻易达到吓阻效果。若执意跟翅膀或爪子搏斗,反而有被划伤的危险。

寺庙坐落于岩山夹缝间的平缓草坡,门前插了萨迦派花旗,一旁灰白色矮房是拉莫札西的宿舍。屋内布置简朴而实用,床头用胶带贴了几张杂誌剪下的风景图片,有海岸边的灯塔、沙漠中的金字塔和一些别的。每隔一段时日,拉莫札西就会穿上褪色的红袈裟,戴起遮阳帽,到县城漫游数日。这阵子太过忙碌无法抽身,他才意识到,探索城市对于维繫生活热情多么重要。为了排解寂寞,他只能天天透过窗子,计算天葬台上秃鹫数量的变化――今天已经超过四十只了。

秃鹫是空行母的化身,亦是古老时期受莲师调伏的神灵,虽说平时性格定静,但没有彻底消除内在凶性。最近天葬台上堆放了数具尸体,用石头压在一块绿色防水布底下,秃鹫们受腐肉吸引却无力揭开,才会跑来寺庙撒野。为安抚情绪,拉莫札西试过餵食青稞,但就算穀粒撒到头上,祂们也只是东闪西躲。他理解到,空行母没有放弃食肉本性,只是不愿意或者无法杀生罢了。然而那些刚刚死去、心识尚未离去的肉身,祂们同样不愿意吃。这引起拉莫札西新的疑惑:秃鹫如何得知灵魂离去了没有?于是他和邻近牧户要来大量新鲜牛血,準备沾血和不沾血的两种糌粑团,透过改变风向、外形、陈放时间等条件,进行了一系列实验。综合野外观察所得到的结论是,空行母看不见灵魂,但厌恶灵魂的气味。偶尔风向转变时,山丘那儿会飘来一股木质的、油腻的味道,拉莫札西依此判断,灵魂死后会随时间降低浓度,属于一种流动性的、带有类似苦杏仁气息的东西。

观察秃鹫竞争、睡眠、飞行与沉思,让拉莫札西自认对神灵世界有了些独到见解,便以《鹰鹫空行母经》为名,将生态现象记载下来,誊写了六份,想寄给西藏几个着名寺院的大喇嘛。如果迴响不错,就继续监测寺庙周围的十四个可疑巢位,春天生育季节一到,或许可以着手进行第二卷。他自知缺乏慧根,很难领悟甚深妙法,但谨记已故上师的教诲,从不对佛法失去信心;另一方面,他也时常想起先前和人谈起佛学道理时,对方值得玩味的反应:「哦?你有证据吗?统计数字在哪?」

构思此作时,他揣想着在佛学界博得声望的景况,于卷首写下:「佛法虽继承思辨哲学的悠久传统,但在这个时代,也可以从内在转向外在,用科学实验的精神,催生出更为灿烂的思想花朵。」

这天清晨,宿舍房门突然敲响,让拉莫札西日益疲弱的精神重新振奋――狂妄肆虐佛殿的数日后,秃鹫终于明白寺庙只是形式,自己才是掌管事务之人,这意味着下一步就要寻求沟通了。此前经验是声音不太管用,气味或许值得一试。记下一些想法后,他推开房门,却发现外头并无秃鹫,倒是有两个年轻身影朝天葬台走去。拉莫札西将刚刚的笔记划掉,写上新的:「正午,四十三只秃鹫聚集在经幡柱附近,发现有人逼近,踩着小碎步退开。」那两人在天葬台徘徊片刻,其中一人走向停尸处,动手搬起石头。拉莫札西看着他揭开绿色帆布一角,俯身窥视,而后拔腿狂奔,惊飞鸟群。无数黑影在地面飘移,空中传来嘎嘎鸣叫。

两个少年惊惶失措地跑下山坡。「阿卡!」年纪比较小的那个来到拉莫札西面前,挂着眼泪喊:「救命!」

大的在后头斥责:「我叫他不要乱看了!」

「不要吵闹,语言是用来沟通的。」拉莫札西抬手制止二人。「先进来吧。」

他收拾书本杂物,腾出位子给他们坐,自己则脱下那双保养得宜的白色品牌运动鞋,在床上盘腿坐好。「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完啦!」大的那个没有坐,站在身后搥了小的一拳。「快点忏悔。」

「对不起。」小的那个说:「我只是想知道秃鹫在干什么。」

「好奇心是很珍贵的东西,我不会责备你。」拉莫札西将运动鞋翻过来,拿一根牙刷清理鞋底沟纹中的泥土。「你俩还在上学?」

「放假了。」大的那个解释:「我们是玛洛那边的。」

「没事,有些东西学校老师也教不来。」拉莫札西低头微笑。「孩子,不管什么样的人,离世之后,身体就是空无一物的皮囊,没什么好怕的。」

「那些是什么人?」

「是一些死在山里的无名者,有好心人送来这里,让我给他们念经。」拉莫札西撢去衣上泥沙,将鞋子翻过来,换一支乾净牙刷,沾点水擦拭正面。「肉身死掉之后,灵魂会进入中阴状态,念经的意思是告诉祂们,投胎时不要迷惑于下三道的微光。只要转生人道,下一世就有修法证悟的机会。」

「可转世之后,这辈子的事就全忘光了。」小的说。

「人活着就一直在遗忘了呀。」拉莫札西发现有块油渍清不掉,便皱起眉头。「感官记忆会消失,业报会累积,所以人活着不能只看这一世,要为以后做长远的準备。」

「阿卡说的很有道理,喂,你有没有在听?」小的见大的站在窗边发愣,对他说:「阿妈说,杀生会下地狱的。」

「阿妈真有这样说?」大的看向窗外。

「有。」他说:「你从来都不认真听阿妈说话。」

「阿妈说的不一定都对。」

「吵闹对学习没有帮助,我说过了。」拉莫札西注意到自己的焦躁,便放下鞋子,试图平静。「杀生确实是很不好的罪孽,你们阿妈既慈悲又有智慧。」

「如果杀生是为了救人呢?」小的问。

拉莫札西穿上鞋子,起身取一卷《阿含经》,随意翻了几页。「这就要看是善业多一点,还是恶业多一点。佛法不是故弄玄虚,也讲究科学的。」

「佛菩萨也要降妖除魔。」大的插嘴:「你的问题对阿卡来说很无聊。」

小的不理会,又问:「我们怎么知道一个人是善的或恶的?」

「如果恶业太多,死后秃鹫不会吃他的心脏。」

「但肉身不是空无一物的皮囊吗?」

「有些东西解释起来很複杂。」拉莫札西阖上经书。「反正世界有它的道理。」

「好的。」小的安静片刻,又问:「如果杀生的人是自己阿爸怎么办?佛菩萨也要降妖除魔吗?」

「你问题太多了。」大的那个说:「阿卡,这家伙喜欢胡思乱想。」

「不要插嘴,我在向阿卡学习。」

「你的问题确实很多。」拉莫札西摸他的头。「这是好事。」

「阿卡说学习是好事。」小的继续问:「好人是不是一定有好报?」

「孩子,不用什么事情都怀疑。」拉莫札西搔了搔脸颊,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又放下。「所谓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心所捕捉到的任何现象都只是因缘流动下的剎那交会,没有固定不变的本质,或者说,本质是纯然的『空』,执着会成为苦的根源。佛法就是要教人们看透这一点,得致解脱。」

「我有点听不懂了。」

拉莫札西也在思考自己的说法,顺手拿几部经书放在小的面前。「知识都写在里头,我没办法全部讲给你听,但你可以自己找答案。」

「我看不懂经文。」

「学习永远是自己的责任。」他说:「经书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写的,里头一定有你在找的答案。」

「尊敬的阿卡,再让我问一个问题就好,这很重要,但我来不及学会念经。」小的说:「听人家说,城里人有的是科学,什么病都可以治好。那如果一个人因为杀生的报应快要死掉了,科学也可以治好吗?」

「你这小孩脑筋很灵活,很好!」拉莫札西搓揉南木卡的脑袋,力道相当重。「这么说吧,不是什么事都有道理可循,如果有人告诉你每个问题都有正确答案,那就一定是个骗子――你难道觉得我是个骗子?」拉莫札西冷汗直流,看到南木卡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便抓住机会下结论:「可也不必迷惘,只要用心观察,世界随时都在呈示真理,譬如说……譬如说外头那些秃鹫吧。」

当他带两人走出屋外时,竟发现天葬台上一片冷清,尸体被分食殆尽,秃鹫也一哄而散了。他不知道明天仪式怎么继续下去,但现在无暇懊恼,两个少年还在等他说话。

「如你所见。」拉莫札西眺望空蕩蕩的天葬台,以一贯庄严的语调说:「就是这样。」●